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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长恨
明朝天顺年间，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王忠的女儿名叫娇鸾，生得聪明美丽，自幼读书能文。因父亲慎于择婿，所以年长一十八岁还未订婚。
娇鸾想到自己的终身，不知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丈夫，有时不免唉声叹气。只有继母周夫人的妹妹曹姨知道她的心事，常常用话来安慰她。
清明节这天，曹姨见娇鸾情绪忧郁，就和丫鬟明霞陪伴她到后花园来游玩。娇鸾欣赏着花香鸟语，心里很是畅快，不觉走到秋千架旁。
娇鸾一时高兴，登上秋千就荡起来了。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，忽见园墙缺处站着一个少年书生，望着她连声叫好。
羞得娇鸾满面通红，当时下了秋千，扶着曹姨肩背，急急转身回房，不料却把自己的香罗帕丢落在草地上。跟在后面的明霞只顾匆匆急走，也没看见罗帕
那书生见人都走了，就越过墙来，忙拾起香罗帕，看了又看，不禁暗暗欢喜。他听到上房传来人声，连忙又越过墙去。
娇鸾回房后发现香罗帕不见了，就叫明霞到园里来寻找。明霞转来转去也找不见香罗帕，正在着急，忽听墙外有人笑道：“罗帕已落人手，不必找了。”
明霞向那人索取罗帕，并问明了此人是苏州吴江县秀才周廷章，随父亲周司教住在本县学官任内，和卫署一墙之隔。廷章听说罗帕是小姐所失，就叫明霞稍候，转身自去。
廷章回来时拿着一封诗笺交给明霞说：“先把这诗给小姐看了。必须得到小姐回信，才能奉还罗帕。”明霞无奈，只得接过诗笺去见小姐。
娇鸾正在暗想：若是嫁得像墙外那个美貌少年，也不枉聪明一世。这时明霞气冲冲地回来，说明了刚才的情况，把诗笺交给了小姐。
拆开诗笺看时，那诗句里流露着挑逗、爱慕的意思。娇鸾虽然感到廷章对自已有些轻薄，但不免引起怜才之念，就写回诗婉言拒绝，并劝他不要胡思乱想。
明霞把诗拿来，廷章看了，罗帕仍是不还，又回去写诗一首，并赠给明霞金簪一支。明霞也不好意思谢绝，只得回复小姐。
娇鸾看廷章的二次诗意，对自己更进一步地调戏了，心里很是不乐。明霞劝小姐写诗骂他一顿。娇鸾不忍严词拒绝，又写了回诗给予善意的嘲笑，然后又叫明霞给廷章送去。
从此，娇鸾和廷章两人诗篇常常往来，感情也渐渐地亲切了。后园不断明霞的足迹，墙缺处也不断出现廷章的影子。
到端阳节这天，王千户在园亭摆酒家宴。廷章在墙缺处独自徘徊，自恨不能面见小姐，也不得和明霞通话。正在怅惘，忽见卫卒孙九走来了。
那孙九是卫衙里的木匠，常在学宫做活。廷章就写诗一首，封好了，托孙九带到卫衙转交给明霞。孙九是个老实人，见周司邓教的公子相托，便答应了。
孙九来到卫衙，趁明霞出来取茶的机会，把诗笺交给了她。
这时娇鸾正在梳洗，明霞回来把诗递给她看时，见廷章的诗句里倾吐着诚恳爱慕的感情，细看了一遍，因为忙着梳头，就随手把诗笺放在桌上。
这时曹姨走进来，看见诗稿不禁惊讶起来，埋怨娇鸾不该瞒着她。娇鸾含羞解释，说和廷章不过诗篇往来，并无别事。
曹姨听说周廷章是吴江秀士，和王家门户相当，就劝娇鸾通知他求媒说合，成就百年姻缘。娇鸾见姨娘很同情她，才把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了，便照着曹姨的话给延章写了回诗。
廷章得了娇鸾许婚的回诗，大喜过望，便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，来求赵学究往王千户家去说亲。
赵学究见了王千户，说明了来意。王千户也很看重廷章的才貌，但因自己年老，全靠娇鸾办理文书，又不忍叫爱女远嫁他乡，因此迟疑不许。
廷章知婚事不成，痛苦万分，又写信给娇鸾。娇鸾也写回诗安慰了他，诗里有“此生但做干兄妹”的句子。廷章思忖了一会儿，猛然若有所悟地想出了一个办法。
廷章心想：王夫人和自己同姓，若能拜她为姑，就可常常往来了。打定主意，便托言学宫喧闹，要求父亲向王千户借卫署后园读书。
周司教是个糊涂人，听信儿子的话，亲自来见王千户商量。王千户听说周廷章要借后园读书，也是好事，就高兴地答应了。
廷章又托人说通了王千户夫妇，和王夫人认作姑侄。择个吉期，备了礼物上门认亲。王千户是个武人，性情直爽，见廷章谦虚奉承，很是欢喜。
当下将廷章让进中堂，叫夫人出来相见。廷章跪下行礼口称姑母。王夫人乐得眉开眼笑，忙扶起廷章说：“今后是一人了。”并引见了曹姨，又叫小姐出来和表兄见礼。
曹姨引着娇鸾和廷章见过了礼，两人表兄表妹相称。当时全家显得格外亲热。
王千户早已吩咐在后堂摆好了酒宴。会亲吃喜，一家同席。廷章和娇鸾暗暗欢喜，席上眉来眼去，当日尽欢而散。
第二天，王千户便吩咐收拾书房，接内侄周廷章入园读书。将内宅后门下锁，不许妇女进入后园。廷章独自在园里徘徊观望，很是无聊，书信往来反倒不便了。
娇鸾思慕廷章，也同样有咫尺天涯的怅恨，渐渐抑郁成病，茶饭懒餐。请医问卜，全然无效。
廷章听说娇鸾病了，几次过来探望，王千户只叫传话不许进房。这天，廷章假说自己曾通医理，愿给表妹诊病。王千户一听乐了，便告诉了夫人。
王夫人同意了，就请廷章来到闺房。廷章借看脉为由，摸抚着娇鸾的手腕。当着王千户夫妇面前，也不好交谈，只说声：“请表妹珍重。”便起身告辞。
临走时廷章对王千户说：“表妹的病情由抑郁而生，应当常常在花园散步。要因小侄在此不便，暂请告辞回家。”王千户说：“既是一家人，贤侄也不必避嫌。
王千户听了廷章的话，便把锁钥交给曹姨收管，吩咐开了后门，叫曹姨和丫鬟明霞陪伴女儿随意到园里散闷。
娇鸾经廷章看脉已是欢喜，又许她散步园亭，曹姨、明霞都是自己的心腹，因此每到园里便和廷章相见，心情一开朗，病就好了一半。
有时娇鸾也到廷章书房里吃茶。两人谈诗论文，讲古说今，渐渐亲热起来。
廷章趁机恳求娇鸾：要到闺房看望。娇鸾看了曹姨一眼，对廷章说：“锁钥在姨娘那里，表兄去求她吧！”廷章被提醒了，便打好了主意。
第二天，廷章取吴绫两匹，金镯一对，托明霞送给曹姨。曹姨收下礼物，不由暗自欢喜。
曹姨来到闺房，故意问娇鸾：“周公子送这样的厚礼给我，不知是什么意思？”娇鸾婉言解释说：“他因住在我家园里读书，恐怕有礼貌不周的地方，想求姨娘对他多加原谅吧！”
曹姨笑着说：“你二人心事我都知道。今后你们往来，我保守秘密就是了。”说罢便将锁钥交给明霞。娇鸾忙施礼感谢曹姨的关心。
娇鸾满心欢喜，便写诗约定廷章今晚到闺房相会。廷章得诗大喜，当夜便向内宅而来，见房门半开，明霞已在门外掌灯迎候。
廷章到闺房见了娇鸾，没等行礼说话，便要上前拥抱。娇鸾连忙躲过，叫明霞快请曹姨前来。
廷章大失所望，几乎流下泪来，埋怨娇鸾不该诳骗他。娇鸾郑重地说：“我们互相爱慕，指望结成美满婚姻，必须向神明发誓，一点苟且不得。
说话间曹姨来了。廷章便央求曹姨从中做媒。曹姨说：“可写合同婚书四份，一份焚告鬼神，一份留在我手；你二人各执一份，为日后结婚的证据。
两人听了曹姨的话，很受感动，就依言写成婚书誓约，上写：“女若负男，疾雷震死；男若负女，乱箭身亡。”言辞诚恳，态度非常坚决。
婚书写好了，把一份送给曹姨，又焚化了一份。两人各自拿着婚书，先拜天地，然后谢了曹姨。
曹姨取出酒果，给娇鸾、廷章贺喜。三人同坐畅饮直到三更。曹姨别去，廷章便宿在闺房。
天刚蒙蒙亮，娇鸾便催促廷章起身，并嘱咐说：“我们已成就了终身大事，谁也不得负心。今后相会，自当叫明霞迎接，千万不要贸然前来。”说罢，急叫明霞把廷章送出房门。
从此，娇鸾的病完全好了。隔上三天五天，便叫明霞约廷章到闺房相会。这样往来半年有余，两人的情感更加亲密了。
忽然周司教调任四川。廷章留恋娇鸾，不肯同去，推说自己身子不好，怕蜀道难行，仍愿留在这里读书。周司教爱子心切，只好依他。
又住了半年，廷章听说父亲告病回乡，想回家看望双亲，又不忍和娇鸾分离。娇鸾劝他应该先尽子职。曹姨也劝他回家探亲，就便商谈婚事，早日完娶以了誓愿。廷章犹豫不决。
第二天正是端阳佳节。王千户听说廷章要回家探亲，原是正事，便摆酒给他饯行；又馈送许多礼物。廷章无话推托，只得准备起身。
晚上，娇鸾和曹姨在闺房备酒邀请廷章，重申前誓，再订婚期，并要他留下通信地址。廷章写罢，两人不忍分离，抱头哭泣不已。
早饭后，鞍马备齐。廷章辞别了王千户夫妇，出门上马。这时娇鸾又叫明霞偷偷地把“送别诗”交给廷章。
廷章骑马慢慢地走着，一面拆诗来看，见娇鸾千万嘱咐，叫他速去早回，有说不尽离别的痛苦。廷章看罢，不觉流下泪来。
廷章回到吴江家里，见过了父母，知道父亲已经和魏同知议亲，正等儿子回来行聘完婚。廷章听说魏小姐十分美貌，又有许多嫁妆，立刻改变了心情，也就不提和娇鸾约婚的事了。
过了半年，廷章迎娶魏小姐过门。新婚夫妻，你恩我爱，如鱼得水，竟把娇鸾忘得一干二净。
娇鸾自从劝廷章走后，一年多没有信来，心里非常焦虑。这天听说有临安卫送公文的差人回去，便给廷章写信，叫明霞交给孙九，托那差人把信顺路捎到吴江。
盼了七个多月，仍然不见回信。娇鸾又访得卫前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办货，正好路过吴江，便取金花一对，叫孙九送给张客人，托他把信给廷章带去。
那张客人办事忠诚，亲到吴江，正在长桥上问路，恰巧廷章从这里经过，打听他是给娇鸾带信，怕他到家知道再娶的事，忙邀张客人到酒馆一答叙。
廷章让张客人到 了酒馆，把信看了， 就向酒家借了纸笔， 匆匆写了回信，推说 等父亲病好以后，再 回南阳······写完交给了张客人。
娇鸾虽然得了回信，不过是画饼充饥，盼了半年仍然不见消息，心知廷章欺骗自己。她从此废寝忘食，形容渐渐消瘦。每每对镜自照，不禁伤心落泪，无限愁苦。
父母给她择配，娇鸾不肯。曹姨劝她不要再等廷章，耽误了自己。娇鸾说：“人若无信，就是禽兽。宁肯廷章负我，我决不能负心。”曹姨听了，只是感叹。
这样等了三年，娇鸾不得廷章确实消息，终不死心，又写长诗一篇，希望廷章早日归来。曹姨也写信催促。把两封信托付孙九前往吴江，并叫他面见廷章问个究竟。
孙九领书，夜宿晓行，直到吴江延陵桥下，找到周家。廷章出来一见孙九，羞愧得面红过耳，无话可说，取了书信，匆匆回房去了。
一会儿，家童出来回复说：“我家相公已婚二年，不能再回南阳，也没法回信。”说着便把香罗帕和婚书交给孙九，并给五钱银子路费，叫他今后不劳往返。
孙九闻言大怒，把银子抛落地下，大骂周廷章：“短行薄情，禽兽不如，真是天理难容！可怜鸾小姐一片真心。”说罢大哭而去。
邻人们听到哭 声，齐来打听。孙 九细诉了这事的经 过。大家听说周廷 章这样的薄情，都 切齿痛恨地咒骂起 来。
孙九回到南阳，见了明霞，哭诉经过说：“他不发回信，只将香罗帕、婚书送还，以绝小姐之念。我也不去见小姐了。”说罢擦了擦眼泪，叹息去了。
明霞不敢隐瞒，便将孙九的话对小姐说了。娇鸾见了这幅香罗帕，不觉怨气满胸，当时把曹姨请来哭诉一遍。曹姨婉言解劝，娇鸾哪里还能容忍下去？只是痛哭不止。
娇鸾哭了好几天，拿着香罗帕反复观看，想要自杀，又想若这样默默死去，岂不便宜了薄情之人？便写了绝命诗及长恨歌一篇，倾诉自己的满腔怨苦以及怎样被周廷章遗弃的经过。
恰好父亲叫她替办向吴江县追勾逃军的文书。娇鸾心生一计，将以前往来的诗词和长恨歌、婚书、合同等等，封在公文筒里，随公差送到吴江县衙门。
当晚娇鸾哄明霞出去烹茶，关好房门悬梁自尽。等明霞取茶回来，见房门紧闭，敲打不开，料想出了事情，就大声惊喊起来。
曹姨和王千户夫妇听到喊声都来了。打开房门看时，见娇鸾已死，挽救不及，全家大哭。曹姨和明霞虽知道内中隐情，却不敢声扬。王千户只好把爱女殡葬便了。
再说吴江县阙大尹接到南阳卫的文书，发现了娇鸾的长恨歌、婚书、合同。细看一遍，不禁感到惊奇，暗想这真是从古未有的恨事。
这时正好有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按临本县。阙大尹便将这事对赵推官说了。赵推官看了长恨歌，很是惊异，便报告了樊公。
樊公将诗歌、婚书反复玩味，深惜娇鸾的才华，痛恨周廷章的薄幸，便命赵推官把周廷章拿到察院，听候审讯。
樊公亲自审问。廷章见婚书有据，不敢狡辩。樊公喝叫重责五十板收监看押，一面行文南阳卫，调查娇鸾的死活。
过了几天，南阳卫的文书复来说娇鸾已死。樊公升堂提出廷章，判了他调戏宦门小姐、停妻再娶、因奸致死三大罪状，然后喝叫衙役把周廷章乱棒打死。满城人无不称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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